沐容微微福身,转身离了佛堂。

沐曼华不大听得懂,但沐容今晚说的话,却是她终身都不曾忘却的,每每回想,总觉得那些话都对极了。

忠君,是小爱;对朝廷敬本分,是中爱;大爱才是爱黎民百姓,爱江山社稷。

老太君握着信与锦囊,呢喃问身边的婆子:“带着沐家等死,我真的做了吗?”

婆子面露为难,“奴婢不懂什么大道理,但奴婢觉着,九姑娘的话是有些道理。皇帝不仁,要害沐家,沐家为什么要傻傻地等着他来杀……”

傻子才等着人来杀偿。

老太君长吁一口气,“将二郎、七郎、唤来佛堂。”

沐曼华小心翼翼地从后面出来,唤了声“祖母。”

老太君道:“跟着你九姐姐吧,往后你听她的,记住了,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,你们是亲人,是姐妹。”

“祖母,曼华记住了。”她福了福身离了佛堂,信步穿过果林,却见赏荷亭内亭着灯笼,沐容摇着锦扇,正与沐芳华说着话儿。

石桌上,有一个包袱,瞧着像是沐芳华给沐容预备的。

这样一个端庄、温婉的女子,就要嫁给冯四郎么?那可是个伪君子,面上仪表堂堂,背里卑鄙无耻,他如此,冯四郎的父母也是如此。

“八姐姐,你与冯家的亲事尚在合八字,别嫁给他,他不是你的良配。”

沐芳华垂首,粲然一笑,“我三岁时,就离开姨娘身边,教养我的是母亲,亲事是母亲做的主,又求了老太君点头,父母命,媒妁言,再说冯四郎的才华容貌都是上乘……”

一句话,沐芳华不讨厌冯四郎,听她说话时,还流露出几分情意。

沐曼华笑道:“八姐姐、九姐姐,这么晚了,你们还不睡?”

沐芳华道:“明儿一早,九妹妹要去京城长住,不知几时才能得见,我做了几身小衣给九妹妹,式样也是问了碧姑姑,照着妹妹喜欢的做。”

沐容打开包袱,映入眼帘就是杏黄、白、粉红、浅绿等色的肚兜,还有几条漂亮的亵\裤,当即合上包袱皮,“八姐姐,让你费心了。”

“自家姐妹,说这些客套话作甚?”沐芳华笑得淡雅,眼里含着微笑。

沐曼华道:“八姐姐,我也觉得冯四郎配不上你,你听九姐姐的没错。”

如果不是她在佛堂听到的那番话,沐曼华不会信,但现在她甚至有些佩服沐容,从来,沐家包括沐元济在内,都不敢反驳老太君的话,但今日沐容反驳了,还说老太君决定的事不对,而老太君没有生气,就说明沐容的话有道理。

沐芳华轻声道:“我知道你们这样说,是因为我是你们的姐姐,其实论起出身,我还是庶女,冯四郎可是嫡孙,冯家也是晋阳书香门第,哪里配不得我。妹妹们切莫再说这样的话!”

沐容心下一急,她知道一些旁人不晓的事,“八姐姐,如果冯家娶你,是因为听说你虽是庶女,出嫁亦有三万两银子的嫁妆,再加上公中预备的陪奁又有不少。冯家没有表面看来的那般好,早已入不敷出,是个空壳子。冯六娘今年比八姐姐还长两岁,为甚至今未出阁?那是她没有体面的嫁妆,仗着冯家门第又不肯低嫁,总想寻个更好的门第。八姐姐,我言尽于此,女儿一生的归宿,如同再世为人,这是你自己的亲事,你都不上心,旁人又如何能帮你?”

沐芳华面露恼意,“九妹妹,是不是彭家有人与你念叨了什么?要这样抵毁冯家?冯家是母亲的娘家,你瞧母亲的性子,就当知道是个好的,何况冯六娘的才华,我们都是知道的。”

沐容道:“才华能当饭吃?重要的是一个人的德性,是,冯家瞧起来是比彭家好,但若论真心,彭公子比冯四郎要好。”

沐芳华咬了咬唇,“我就知道,一定是彭彪在背后乱咬舌头,九妹妹,你是被人利用了。”她出了凉亭,想到沐容说冯四郎不好,心里就不快,但她又想:也只得自家姐妹才会替自己真心考虑,就凭这点,她不怪沐容。

沐曼华望着沐芳华的倩影,“九姐姐,八姐姐生气了!”

沐容轻叹一声,“该说的,我都说了,她听是不听,却不是我能决定的。”

“九姐姐真是听彭公子说了冯公子的坏话?”

沐容摇头,“十二妹,我且问你,我们认识二太太非一朝一夕,你自己说说,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儿。”

“二伯母……二伯母很端庄,行事得体,话不多……”

沐曼华突然发现对二太太冯氏的印象很是单薄,也至都不知道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。

沐容吃吃笑了起来,“话不多,很端庄,行事得体。端庄,是我们每次看到她的样子,她总是得体地坐在老太君身边,从来不说多的话,也不做多的事,谨慎小心。那你再说说三太太!”

“母亲啊!”沐曼华忙道:“母亲很能干,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,爱说话,刀子嘴豆腐心,有时候不高兴会抓了婆子丫头的错,将她们狠狠训斥一顿。

母亲不爱拘束家里的兄弟,却对姑娘们的言行举止管得严,可她又嫌我们不如她小时候活泼可爱,她最大的憾事,就是没生一个像她的姐妹。所以,她给父亲挑的姨娘,眉眼里都与她有几分相似。

母亲喜欢吃酸的食物,越酸越爱吃,无酸不欢。她吃水果只吃酸的,但凡不酸,就觉得不好吃。

她性子开朗,除了不高兴的时候,几乎都是好心情,是祖母跟前的开心果,她讨厌那些弯弯绕的事,喜欢一个人就是真心的喜欢。不喜欢一个人,她都懒得对人笑,但面上还是过得去的。

母亲喜欢蓝、紫两色的,窗帘、床帐都用的紫底蝴蝶花,对了,母亲最喜欢蔷薇和蝴蝶……”

沐容道:“你说不出二太太的性子喜好,我也一样不知道。这样的人,不是藏得极深,就是太善于伪装。除了每日对祖母晨昏定省,家里很难注意到有她那样一个人。

十二妹妹,你再想想冯六娘,我们姐妹曾与她同往大周应赛,她的性子是不是与二太太很像,一样不让众姑娘们说得出,却也挑不出错。

她给我的印象:行事谨慎得体,话不多,很安静。”

这样的性子,这样的为人,连沐容都觉得奇怪。

冯氏好歹也是一房的正室太太,就算沐元浩不是嫡出,可老太君也没薄待二房,至少在大致是尽量做到一碗水端平。

对老太君,冯氏该有的礼节都有。

对雷氏,冯氏却从未争过打理后宅的权势。

可所有人都说不出冯氏是个什么样的人,这不大符合常理。

沐容脑海里掠过了什么,一刹而去,她突地抓起沐曼华的手,“走,我们回佛堂!”三两下裹了包袱,姐妹二人往佛堂方向移去。

老太君正与沐二郎、沐七郎议事,却见沐容归来,不由得心下纳闷。

沐容打量四下,见周围都是老太君的心腹婆子,笑问道:“祖母,二哥、七哥,刚才我问十二妹妹,问她二伯母是个什么样的人,可真是奇怪,除了二伯母举止端方,话语不多,性子安静外,我们都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、喜欢穿什么,又或是什么样的人?”

沐七郎神色微凝,细细一想,“二哥,九妹妹说的还真是这么回事。”

老太君面露尴尬,“是我太忽视二太太。”

“祖母,就算你忽视,家里人都会忽视吗?刚才我与十二妹妹闲聊,十二妹妹说,她以前也用同样的话问过八姐姐,她除了多个‘母亲很仁厚’就没有多话,这不是太奇怪。祖母,这冯氏,是世代祖辈的晋阳人吗?”

沐七郎笑道:“冯家早前并非晋地人氏,是梁州人。二伯母的父亲来晋阳做县令,携妻儿来晋阳,我记得当年二伯母入晋时已十四岁,二伯母最小的弟弟也有九岁。正逢我爹与娘办订亲酒宴,也是那日,二伯与二伯母相识。后来,有一次二伯母落到河里,被二伯所救,祖母因顾忌二伯母的名节,就替二人订下亲事。二伯母及笄之后,嫁入沐家为妇。没过几年,冯大人病逝,冯家因在晋阳置有田庄、店铺,在晋阳留了下来,后来家中的子孙也参加科考,三十年后,便有了今日的模样。”

冯家根本不算什么正宗的书香门第,早前在梁州,也只是寒门学子,入晋后驻扎下来,因与沐家结亲,在晋阳站稳了脚跟。

沐容道:“二叔虽是庶子,以沐家的出身,配个更好的女子也使得。会不会二婶故意落水,引得二叔相救?”

沐二郎与沐曼华面露诧色,沐容这话岂不是质疑冯氏以前使了手段。

老太君道:“事后,我原本不想订下这门亲事,可你二叔与她有肌肤之亲之事传得人尽皆知,是你二叔到慈宁院跪求,说他误人名节,就得敢作敢当,不能毁了她。当时,我曾派人查过此事,着实是冯氏故意落水,我恐道破此事,影响他们夫妻感情,三十多年来一直再未提及此事。”

沐容道:“二婶随父来晋阳,正值我沐家兴盛之时,就算她是庶子媳妇,也太过谨慎,家中上下,并无一个能完全道出她性情喜好之人。若非刻意伪装,便是故意掩饰。沐家大难在即,借着此劫,看清沐家众人的真面目也好,大浪淘沙,是金是沙都淘淘看。”

沐七郎不解地问道:“九妹想说什么?”

沐容勾唇一笑,“我们是要保护、守护家人,对居心叵测之人当有所防备,宁可怀疑错,也不能祸萧墙。祖母与二婶做了三十多年的婆媳,对她的性情想来知晓得多些。”

老太君细细回想,若在以往,她不会吱声,但今日她缓声道:“她嫁入府中不到一年,我就觉得她心思太重,让人瞧看不透,想着她许就是那种沉默寡言的性子也没介意。今日听你一说,还真是对她似乎知晓不多。当年也觉得奇怪,曾遣沐家忠仆前往梁州冯家祖籍打听。忠仆回来告诉我:冯家有四子一女,冯大人先后娶个两房妻子,原配、填房乃是姐妹,家中五个儿女皆为嫡出,你二婶是原配所出。大抵她八岁时,突然失踪,冯家堡的人曾传言,说她被人牙子拐走了。后来冯大人在京高中进士衣锦还乡,身边带了一个姑娘,此人正是冯氏,自称是他失散多年的闺女。”

沐容道:“八岁失踪,十四岁回家,中间有六年空白。”

对她的疑惑,老太君明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