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一十六章

离开了两个月之久,京城似乎并无太大的变化,繁华依旧,位于京城北边中心地带的南夜皇宫依旧巍峨挺拔庄重,守卫宫门的侍卫一排排,见到太子殿下的马车出现时,立刻低下头去,整齐肃然的列队欢迎。

林三思并不知道,早在十日前,霍翊便接到急召命他火速回京,只是因着林三思有孕在身,不能太过颠簸和劳累,选的都是最好大路行驶,霍翊又不放心丢下她独自先回京,故而才迟了几日到京,霍翊回了京,安顿好林三思便立刻进宫,这才知道宫里确实发生了大事。

皇帝病危,需要册立新君。

这个消息,除了太后和几个绝对信任的内侍知情外,并无任何人知懂,连何必棋和宋景仰费了许多功夫也未查出点蛛丝马迹来。

朝阳殿的皇帝寝宫内,沉静的连一点杂音都没有,高香萦绕之下,重重幕帘之后,是手握天下的南夜皇帝,曾经的叱咤风云早已同他的身体一同衰退不见。

霍翊站在龙榻前,目光复杂的望向龙榻上已久病缠身的九五之尊,他一直以为他恨他,并且恨入骨髓,可是此刻见他容颜苍老,又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,只喊了一声:“皇祖母、父皇。”

“翊儿。”太后端坐在龙榻旁,颤颤巍巍地朝霍翊伸出了手,一如既往的慈祥和蔼:“来,你父皇有话对你说。”

皇上像是睡了很久似的,听到声音慢慢睁开了眼睛,目光不再凌利:“回来了?”声音低缓,但还能听得出责备之意。

霍翊感觉到太后牵着他的手稍稍用力握了一下,抬眼望去,见她目光里隐藏的意思,霍翊心头一动,这样的目光他在林三思的眼里看到过,不论身在何处,她总会抽出时间与腹中的孩子说话,温柔的双目闪着母性的光辉,就像皇祖母此刻看父皇时的样子。

霍翊道:“回父皇,儿臣刚回,路上有所耽搁,请父皇勿怪。”

皇上似乎有些惊愕,因为他从未听过霍翊如此对他说过话,少了些绝对的冷漠、强势和叛逆,多了些柔情。

皇上心里的那根弦似乎被人拨动了一下,无声的叹了一口气,从未对任何人有过的愧疚感便一股脑儿的涌了出来,原本暗淡目光突然变亮了一些,似自言自语一般的道:“翊儿,朕就快要见到你母妃了,你说朕见到她该说些什么,她……会怪朕么?”

霍翊和太后对视了一眼,最后还是太后拍了拍皇帝的手,道:“她会懂的,会理解的。”

皇上朝霍翊伸出了手:“翊儿,扶朕起来。”

霍翊小心的扶起皇上,扶着他半躺在床榻上,后背垫了真丝靠垫,只是短短的一会儿,皇上便显得力不从心,喘的急促了些。

皇上半躺了休息了一会儿,缓和了下来,方才道:“翊儿,朕这辈子做了许多事,不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,害了多少人,但朕都不曾后悔过,唯独对你母妃,等朕后来知道后悔时,却已经晚了……你母妃她连给朕改过自新的机会都不曾……”皇上眼里似乎闪着泪花,“说到底,是朕对不起她,是朕辜负了她,她到死朕也没去看她一眼!朕悔不当初啊……”

说到激动处,皇上险些要背过气去,好在跪守在门外的太医急时医治,总算救了回来,太后年纪大了,受不了一惊一吓的,便回了福寿宫,霍翊则被皇上留了下来,太后离开前劝说皇上再多休息一会儿,但他不肯,孤独了一辈子,他有许多话要说,怕错了当下,便再也没有机会了。

皇上望向霍翊,这个儿子是他最疼爱的,却也是与他关系最为疏远的一个,生在帝王之家,情份一向淡泊,但他还是觉得遗憾。“翊儿,你怪父皇狠心么?”

听父皇字字句句怀念他的母妃,霍翊纵使再仰制,心绪也难平,他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,声音也冷的像是隔了几层寒冰:“父皇指哪方面?”

皇上轻叹了一口气,摆摆手道:“朕明白了……你和你的母妃不会原谅朕的……”

霍翊也不再开口,这种气氛之下,多说便是争锋相对,纵使再恨,纵使早已不视对方为父,也不希望他最后的日子只剩下争吵。

皇上闭了一会儿眼,再睁眼时,眼里沉重了许多。“丞相请旨退婚一事,你想必已经知道了吧?”

霍翊语音淡淡:“儿臣知道。”

皇上眯眼朝霍翊看过去,他总是看不清这个儿子的所有情绪,明明觉得他是开心的,他却是阴郁的,明明觉得他是伤心的,他又总是一副冰山都无法压倒的气势。“你,打算如何?”

霍翊垂眸:“一切听父皇安排。”

皇上突然露出一丝疲倦又无奈的笑,却又笑的神秘,他确实看不透他,也不了解他,就像此刻,他明明知道他为了保全大局,不会降罪于裴氏,但绝不会让裴氏以正房的名义嫁给段王,但不论结果如何,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,裴氏再不会趟入太子府的大门。可是他却要在这个时候十分恭敬的说一切听自己的安排?皇上又气又恼:“你瞒着所有人去见了段王叔,不久之后裴氏便怀上了段王的孩子,丞相又请旨退婚,翊儿,父皇虽然老了,但还不糊涂,你做的那些事,别以为朕不知情。”

霍翊一点儿也不惊讶,父皇掌握南夜几十年,埋下的眼线岂会少?他私下会见段王的事,父皇知道是正常的,而他也从未想过能真正瞒得过父皇,况且,为了让这件事顺利的传到父皇的耳朵里,甚至还故意放出了风声,以确保父皇的眼线能清楚的把握住这条线索。“父皇既然清楚,又何必问我?”

“你不想娶裴氏,朕知道,朕也妥协了,应了你的要求,降她的位份为侧妃,就连丞相也对此忍气吞声,可你为何还要步步紧逼?失去丞相的拥护,对你又有何好处?这朝堂之上,有多少人与丞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,你岂会不知?”

霍翊静静的看着皇上,眼神里的波澜不惊仿佛席卷了所有愤怒的情绪:“父皇真想知道?”

皇上轻轻一抬手:“你说。”

霍翊淡淡地道:“父皇还记得我三岁生辰时,您和母妃那日早晨的誓言吗?”

皇上突然心头一紧,心里思绪起伏,想了一会儿眉头便紧紧皱了起来,心中的骇意腾的加大,疑惑万分的开口道:“你是说‘一生一世一双人’?”

霍翊点头:“正是。”

“你——”皇上突然从真丝靠椅上坐了起来,瞪圆了眼睛,却又没力气的倒了回去。“你是太子,是霍家的继承人,是南夜未来的新君,怎可为了一个女子而做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?真是太过荒唐!”

霍翊忽然勾唇冷冷一笑:“如此看来,父皇当初对母妃所说的,也不过是一句过后即忘的话罢了。”

皇上显得有些悲痛:“当时情当时景,真的是情深所至,确实说过那样的话,做过那样的承诺,但你母妃应当明白,作为帝王,很多事身不由已,这样的承诺又岂可当真?!”

霍翊也不退让,道:“父皇也许觉得不过是一句玩笑,而对于母妃来说,却是一颗真心相待的承诺,所以母妃无法理解父皇后来的所做所为,心死之下万念俱灰,才选择了永远离开。”

“朕对你母妃的心意从未改变,朕的后宫那么多女人,她对朕来说永远都是最特别的,只是朕登基后,事务繁多,作为帝王无法做到只宠幸她一人,每座宫殿后面都牵扯着一个家族,朕必须要显得公平,才能保前朝和后宫和平顺安啊,直至她离开,朕才知道朕冷落了她,辜负了她,她也用最残忍的方式让朕彻底的失去了她。”皇上深吸一口气,缓缓吐出,像是吐出久久压在他心口上的东西。“很久之后朕才明白,作为帝王生来便注定是孤独的,一生一世都必须如此,朕如此,你亦相同。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