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房里,父子俩隔桌对坐,桌上置一壶清酒,两个冷碟,另一盘子酱香浓郁的胭脂鸭信。

盛紘一脸愕然,“你姨父姨母虽是夫妻,但早成水火,现下有这么好的藉口,休妻还来不及,怎肯乖乖听话。”

长柏一手拂起袖子,替父亲斟酒,缓缓道:“姨父房内有位姓金的姨娘,颇有手腕,不但有儿有女,且宠爱十数年不衰。”

盛紘一愣,立刻道:“莫非,前阵子给老王爷为妾的,就是这位金姨娘的女儿?”

长柏点点头,放下酒壶,轻声道:“侯爷手下有人能牵线到金姨娘身边心腹。不论姨母是被休还是死了,姨父正房无人,必然续弦。若娶回位年轻美貌的,这位金姨娘该如何自处?”

盛紘缓缓接下去,“是以,这位金姨娘最愿见到的,就是你姨母这位正房夫人名存实亡,既免了新夫人进门,她又能在内宅当家,儿女受惠。”

长柏道:“送姨母进慎戒司,对外只说是去庄子养病了,可保三家颜面。”

盛紘笑了下,瞬即皱眉道:“可你姨父想休妻不止一日了,肯听妾室劝说么?”

“肯的。第一,金姨娘之女在王府颇受宠,姨父好些事得靠老王爷。第二,姨父会被如此告知——为了姨母下毒之事,王盛两家已吵翻了天。王家决意要保住姨母,而盛家……”长柏微微一笑,“快被说服了。”

盛紘了悟,笑道:“你姨父若不答应送人进慎戒司,这事就会被大事化小。”

长柏道:“而父亲会说,老太太毕竟醒了过来,休妻会祸及几个外甥,到底不忍心。”

“既不能休妻,到时,只怕你姨父还会卖力叫我不可忍让,定要将人送进去!”

康姨父没有人证物证,巴不得快些摆脱康王氏,只能入殻,盛紘抚掌而笑,夸道:“想不到我儿竟有陈平之才!”又调侃道,“你对康家内宅怎这么清楚?”

长柏正色道:“康家是祸患,迟早出事。舅父和父亲屡屡相助,我总觉不妥,早留了心。”

这么麻烦的事得以解决,盛紘高兴的连饮两杯酒,然后不忍的叹道:“到底是你嫡亲姨母,若非你妹子闹得这个地步,我也不愿如此狠心。”

谁知长柏肃穆道:“父亲此言差矣,哪怕妹子不闹出来,我也非要追究。”

盛紘愣了愣,扯动嘴角:“……这是为何?”

“莫非父亲想一辈子受要挟么?”长柏再为盛紘斟了杯酒,“这件事,此时发作,理在我们;以后再说,父亲也不免落个‘怠慢嫡母,凉薄忘恩’的名声。亏得此时闹开来,不然,待祖母百年之后,有人拿这说事。我们不死,也惹身膻。”

“此事已被捂住,谁会再提。”盛紘不解,康姨妈和王家巴不得把这事埋了呀。

“徐家可大有人在。”

盛紘失笑:“老太太和娘家断绝已久,徐家怎会来抱不平?”

“若是有人在后指使呢?”长柏淡淡道,“花红月好时,自无人提。可若盛家有了关口呢?若是我,就留着这把柄,要紧关头再插上一刀。”

盛紘笑声戛然而止,细想下,不由得冷汗淋淋——记起件往事,自己会试时那年,元阁老和宋阁老争夺首辅之位,两人旗鼓相当,先帝也好生为难,此时忽有言官上奏,参元阁老吞没亡兄家产,气死寡嫂。

其实元家长嫂素来体弱多病,又无儿无女,哀毁过度而亡也是有的,可她娘家跳出人来喊冤,还拿出许多似是而非的人证来。贼咬一口,入骨三分,元阁老就此败北。

“这事根本捂不住。”长柏沉声道,“别说康姨妈,她身边知道的人也不少。那些个管事,婆子,一天就能叫六妹妹拷问出来。何况有心人有意图谋。”

盛紘少年时就发宏愿要光大门楣,倘若将来儿孙有出息,位极人臣,怎能却叫此事拖累?听了儿子这话,越想越惊惧。

“不止如此。还有康姨妈,倘她将来以此要挟父亲呢?到时物证人证已不复可查,姨母咬住是母亲下毒,父亲为了官声名望,枉顾事实,掩盖真相。”

盛紘拍案大怒:“刁妇岂敢?”

“她连到亲戚家下毒都敢了,何事不敢?”

在长柏看来,康姨妈早就神智不清了,歹毒疯狂至不可思议,按照她的狂妄逻辑,凡是得罪她的人都得吃苦,凡是挡在她路上的都要消灭,几年前就该关起来了。

“为长远计,就要快刀斩乱麻。到内务府过一趟,将来有人提起,父亲就都有底气了——祸首已伏法,太太也在家庙忏悔多年,老家众人皆可为证。然后外祖母再拿了身契,把姨母身边的人清理干净,此事妥帖矣。”

盛紘呆呆看着儿子,心里又欣慰又骄傲。愈看儿子愈像过世的老泰山。平素跟锯嘴葫芦似的,可一旦说起来,又如头头是道,情理俱通,直叫你心服口服外带佩服。

虽说跟次子长枫更气味相投,但他最倚重信任的还是长子。无论做人为官,论老练精干,两个小的都远不如老大,将来自己归老,家族还要靠长子支撑。无论王氏有多少不好,能得这么个能干儿子总是大赚。

“是以,父亲决不能让步,这几日一定要顶住。”长柏反复叮嘱

盛紘坚决心意,重重一拍桌,咬牙道:“非要将康王氏关起来不可!”

长柏缓缓松了口气。他了解父亲远胜于父亲了解自己,盛紘在感情上从来左摇右摆,只有实际利益,才能最坚定他的决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