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乐元年五月,天子御驾北巡。

出发之前,朱棣连续两日在华盖殿宴请宁王朱权,谷王朱穗,周王朱橚和辽王朱植。

继周王和谷王之后,宁王和辽王的封地也终于有了着落。宁王改封江西南昌,辽王落户荆州。从北到南,跨越数省,纵有不适应,朱权和朱植也不敢抱怨。

万一皇帝怒了,把封地再收回去怎么办?

宴中,朱棣举着酒杯,红着眼眶,一边和宁王等叙说兄弟情,一边哭穷。

不是做哥哥的不仗义,实在是国库空虚,皇帝家也没余粮。

自去年开始,河北山东就闹饥荒,直隶淮安及安庆等地又是蝗虫成灾,鬻-儿-卖-女者众。赈灾粮不够,还要从附近卫所调给。刚缓过一口气,鞑子又来找麻烦,军-费是个大问题。

事已至此,当真是没有多余的钱来为兄弟们兴建王府。

所以,各地的布政使司,都指挥使司,或是按察使司,挑一处先住进去吧。当然,改建装修的费用朝廷还是会出的。

为了国家,为了社稷,兄弟们只能暂时委屈一下,全当支持为兄的工作。这份情谊,为兄肯定记着。

话落,举起酒杯,仰脖,一饮而尽。

宁王等人还能如何?话说到这个份上,反对-抗-议都不会有效果,只能老老实实的点头,端起酒杯,真诚表示,陛下有令,臣一定遵从。甭管是三司衙门还是前朝建筑物,总之能遮风挡雨,不是高危建筑就成。住哪不是住!

一切只为能早些离开京城,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生活实在太过压抑。终日困在王府中,吃饭睡觉都不踏实。

朱权等人很识相,朱棣很满意,大方承诺,装修费用绝对不会吝啬,工部派去的官员和工匠,尽管差遣。还在宴后赏赐四人宝钞万贯不等。

反正不需要准备金,钞票可以随便印。

票面价值和实际购买力不符,完全不在朱棣的考虑之中。

人无完人。

在打仗和处理国事上,除了作古的朱元璋,几乎无人能出朱棣左右。遇到金融问题,朱棣却和他老子一样,隔行如隔山,容易犯-错误,在乱印--钞票一事上最为明显。

孟清和曾想提醒一下朱棣,奏疏写好,却又被他自己压下。

他以什么立场,什么身份去提醒皇帝?

对错与否暂且不论,在一力恢复太--祖-成法的永乐初年,质疑朱元璋亲自定下的宝钞制度,想砍头还是扒皮?没有万全的把握,会危及脑袋的事情坚决不能干。

孟清和之外,朝中并非无人注意到宝钞存在的隐患。

元朝也曾发行纸钞,可元朝的纸钞有发行准备金,有官府信用凭证,是可以兑换金银的。

宝钞则不然。朱元璋立国之后,严格限制金银在民间的流通,别说用宝钞兑换金银,连铜钱都兑不出来。

这样的纸钞不贬值,那才奇怪。

尽管宝钞有这样那样的缺点,但有一点好处,随用随印,想印多少都成。当成给藩王和朝贡使臣的赏赐,成麻袋的发,皇帝一点不心疼。

在受赏者看来,废纸也是皇帝赏的,谁敢嫌弃?哪怕是做做样子,也要感沐天恩,感激涕零,把这摞废纸捧回去供起来。

对于领薪水的政-府-官-员来说,领到宝钞就不是那么高兴的事了。票面金额定死了,用的时候却要打折扣,相当于以光明正大的方式逐年减薪。

有爵位的勋贵武官尚且罢了,没有双份禄米可领的文官却愁得直薅头发,为了养家,绞尽脑汁-贪-污-腐-败,火耗、冰炭、踢斛纷纷出炉。

不能怪其思想觉悟不高,实在是老朱家给的工资太少,想吃点肉都难。最显著的例子,海瑞。查查这位仁兄的生活水准,就不得不为明朝的官员们掬一把同情的泪水。

好在永乐帝比他老爹大方,对功臣的恩赏更是一茬接着一茬。

孟清和不需要铤而走险,不用下边人孝敬,生活水平也是蹭蹭-拔-高。以明初的物价水平,前后几次赏赐的金银,足够他躺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,活到耄耋之年。

但人生不能如此颓废,总要有些追求。

勤奋工作,顺便坑人才能体现人生价值。况且,皇帝赏赐总归有限,等到郑和下西洋时搭个顺风船,银子绝对是长着翅膀往家里飞。

赔本买卖坚决不能做,郑和脑袋不转弯,孟清和也发誓给他扳过来。

为了这个目的,拉上沈瑄猛刷永乐帝的好感度绝对没错。

皇帝北巡,送到跟前给他刷,不努力都对不起永乐帝的良苦用心。

接到皇帝北巡将驻跸大宁的旨意,孟清和立刻召集都指挥使司上下,共同商议皇帝驻跸期间的各项安排。

安保工作,接待工作都需要专人负责。

有朱高燧在,皇帝又习惯了军伍,基本不会出太大的状况。但事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,要是真出了问题,谁也跑不了。

孟清和的话如当头棒喝,让众人从面圣的激动中清醒过来。

以大宁都指挥使朱旺为首,众人皆表示,以兴宁伯马首是瞻。兴宁伯说怎么办,大家就怎么办,绝对没有二话。

张贵的口号喊得尤其响亮。他在大宁城外怠慢孟清和,本就不占理。即使挨了朱高燧一顿鞭子,被人-捅—到皇帝面前,也是吃不了兜着走。

孟清和计划刷朱棣的好感度,张贵则拼命在刷孟清和同朱高燧的好感度。

立场?面子?

事到如今,想这些全都没用。

世子妃如何?世子又如何?在天子面前照样什么都不是。

经过许成的提醒,张贵想明白,也想透了。不能继续给人当枪使,否则死了都没人给收尸。

随着皇帝北巡的日期渐近,北平,大宁,开平,全宁等地接连进入一级戒备。

境内清查,同时严防北边的鞑靼找茬。

皇帝的使者尚未从鞑靼返回,如果不是中途出了意外,有极大可能被鬼力赤扣住了。

消息还没确实,天子隐有震怒,朵颜三卫却笑咧了嘴,磨刀磨得更加起劲。

天子到北边来了,开战的号角声还会远吗?

战斗打响,抢牛抢羊各种抢的美好日子近在眼前啊!

不想,没等天子出发,京城却接连出世。

安顿好了在京的藩王,迁都之事被鞑靼和兀良哈的事情盖过,朝臣的反对之声渐小。

皇后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好,朱高炽渐渐安分。宁王世子小动作频频,派人盯着应无碍大局。算不上事事顺心,但比起刚坐上龙椅的时候,却着实好上许多。

朱棣本来挺开心,哼着小曲准备北上,结果钦天监突然来报,有月食,就在近日!

月食刚过,江都郡主又薨了。

江都郡主是懿文太子朱标的长女,朱棣的亲侄女。虽然对朱允炆的兄弟很不客气,寻到机会全部贬为庶人,送到中都看管起来,对自己这个侄女,朱棣还是相当不错的。

封号未除,俸禄又加三百石,皇后在坤宁宫设宴,还特地抚慰过。

原本好好的一个人,没病没灾,怎么突然间就薨了?

闭门称病的仪宾耿璇收到锦衣卫架贴,当日被请到锦衣卫北镇抚司喝茶聊天。

得知儿子被锦衣卫带走,耿炳文再也坐不住了。叩请觐见天子,不期望能保全长子官位,只望能把耿璇从诏狱里囫囵个的捞出来。哪怕再被关到刑部大理寺,都比落在锦衣卫手里强。

历经三朝的耿炳文不缺乏政治智慧,求见天子时,绝口不提朱元璋赐的铁券。他清楚,如果皇帝真要杀一个人,铁券顶脑门上也没用。

这一点,凡是经历过洪武朝的人都一清二楚。

在朱棣面前举着朱元璋发的铁券,无疑是用老子压儿子,很容易让他联想起发生在靖难期间,尤其是济南城外种种不愉快的经历,事情恐会更糟。

耿炳文想得很明白,与其冒着一家被拉上法场的风险,不如拼着老臣的脸面不要,到朱棣面前痛哭一场。

如果是他自己,死就死了,说不得还能换得全家平安。

换成耿璇,老将军却忍不下心。舐犊之情,至亲不舍。

服一等侯朝冠,耿炳文在奉天殿中长拜不起。

朱棣看着耿炳文,看着老将军花白的头发,终究叹息一声,“长兴侯请起。”

戎马一生,登上九五。

朱棣难得心软一次。

耿炳文是洪武老臣,开国功臣,建文时站错了队,资历仍摆在那里。

借着江都郡主的死,锦衣卫有相当大的运作空间。只要朱棣点头,一场清-洗在所难免。凡是皇帝看不顺眼的,铁定都难逃一死。

锦衣卫只忠诚于天子,朝臣可以不遵守皇帝下达的中旨,锦衣卫却能不经刑部和大理寺直接拿人。

洪武朝的腥风血雨是否将在永乐朝重演,只在朱棣一念之间。

江都郡主,耿璇,耿炳文,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预演。

但在这一刻,朱棣突然心软了。这样的事发生在朱棣身上,几乎可以用奇迹来形容。凡是同朱棣接触过的人,都会感到不可思议。

锦衣卫指挥使杨铎接到放人的旨意,沉思半晌,没有向宫中再递条子,亲自带人将耿璇送出了诏狱。

诏狱之外,耿炳文正焦急的等着。

侯爵的冠服都已除下,略有些伛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