道衍的辩才一流,却无法说服孟清和。

“徒儿需知,一叶障目,意气而为非智者所为。”

“大师的话,我记住了。”孟清和道,“但事有不为,亦有必为。孟某终究是俗人,做不到超脱物外。”

道衍摇头,不等他开口,孟清和又道:“忍字头上一把刀,孟某自认不是挨刀的材料。谁让我不痛快,我也不能让他好受。一报还一报,种因得果,刚刚大师不是也这样说?”

“阿弥陀佛。”道衍双手合十,“即便此人不该惹?”

“大师,是别人先惹我。”

“位高权重亦不惧?”

“不怕叫大师知晓,孟某只忠于今上,何人能重于今上?”

风过庭院,院中的古木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。

道衍垂下双眸,宣了一声佛号,“要下雨了。”

孟清和愣了一下,“大师?”

“天色渐晚,徒儿早些回城吧。”道衍捻起了佛珠,“徒儿灵台清明,是为师障了。”

转头看向窗外,果然,风起时,天空已有乌云聚集,远处云层中隐有闪电爬过,又将是一场雷雨。

孟清和起身,向道衍告辞。

此间寺院建在山里,离城中有一段距离,他可不想中途淋雨。身上的伤没好利索,再受了寒,怕是再离不开赵大夫的苦药。

“徒儿。”

正跨出房门,背后又传来道衍的声音。

“大师?”

“记住你同为师说过的话,忠于今上。但凡事需留一线,当是为今后结个善缘。”

孟清和停下脚步,转身行礼,道:“多谢大师教诲。”

“若事无可解,来找为师。”道衍笑得十分慈祥,“为师定为徒儿出头,找回场子。”

孟清和:“……”

他听错了吧?这是个出家人该说的话吗?

孟十二郎的神情很是微妙,道衍却不再多言,摆摆手,闭上眼,开始念经。

乌云黑沉,室内未点烛火,十分幽暗。一身僧衣的道衍盘膝坐在蒲团之上,烫着戒疤的光头锃光瓦亮,堪比两百瓦的日光灯。

这就是所谓的佛光?

孟清和顿时囧了。忙道一声罪过,大和尚明言会罩着他,他却吐槽和尚的光头,当真是太不应该。

再次向道衍告辞,回手带上房门。

一个小沙弥站在门外,见孟清和出来 ,躬身施礼。

“檀越有礼。”

孟清和长相不错,脸上总是带笑,又是道衍大师的高徒,寺庙里的和尚对他都很和善。

对小沙弥笑了笑,孟清和从口袋里取出一包豆沙糕点,递给小沙弥,眨眨眼,“小师父笑纳。”

三头身的小沙弥很是苦恼,该不该收?

“没有猪油,只有豆沙和绿豆,不算破戒。”

小沙弥依旧苦恼,很是犹豫,真不破戒?好像很甜,很好吃……

“方丈不是会外出化缘?寺庙也受信徒的香火供奉,小师父就收下吧。”孟清和继续道,“权当是在下对佛祖的诚心,完全不用有心理负担。”

即使不明白何谓“心理负担”,小沙弥还是被孟清和说服了,双手合十,“檀越美意,贫僧却之不恭。”

三头身的小和尚摆出一副高僧的样子,一个字,萌;两个字,很萌;三个字,非常萌。

孟清和忙把点心递过去,告诉自己,不能笑,坚决不能笑。

吱呀一声,房门突然打开。

道衍和尚站在门口,捻着佛珠,视线扫过小沙弥手里的糕点,再看孟清和,意思很明白,阿弥陀佛,没有为师的份?

“徒儿如此,为师伤心矣。”

孟清和:“……”

可以再不要脸点吗?

当他不知道未来的永乐大帝给了大和尚多少好东西?传说中的金元宝都是用马车拉!

如此土豪,用得着和他这个还要养家糊口的俗人哭穷吗?

“大师,给。”

孟清和犹在腹诽,小沙弥已将糕点献上。

“净悟甚好,可愿听贫僧讲经?”

眼见大和尚笑眯眯的从小沙弥手里取走两块糕点,孟清和当真很想指着那颗光头骂,和个三头身抢吃的,还有没有点羞耻心了?

小沙弥却很高兴,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。

“谢大师!”

傻乎乎的样子,让人很难将他同今后的某位高僧联系到一起。

果然单纯的人进步快?

孟清和挠挠下巴,很是无解。

往来多次,孟清和对此处寺庙的布局已十分清楚。不用僧人带路,三绕两绕就走出了山门。

扫地僧告知孟清和,山门前有人在等他。

“那位施主,身上煞气着实有些重。”

以扫地僧沉默寡言的性子,能让他做出这番评语,可见山门外的果然是尊凶神。

“多谢。”

孟清和笑呵呵的同扫地僧道别,脚步加快,果然在石阶转角处见到了一身蓝色常服的沈瑄。

深山古刹,满目葱茏。

一弯幽径,君子盎然而立,黑发乌眉,俊雅卓然。

孟清和停下脚步,静静的看着沈瑄,若是不动,眼前这人,当真像是一尊白玉雕琢的艺术品。

只不过,温润的表象之下始终隐藏着迫人的锋锐。

被这样盯着,常人都能发现不对,何况沈瑄。

山风吹过鬓边,沈瑄抬起头,见到石阶上的人,如玉面容似乎冰雪初融,笑的温和,却令人不由得脸红心跳。

战场上的凶神,战场下的王孙贵篑。

同一个人,却有着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。

孟清和拍拍胸口,腹诽一声,十足非人类。

“指挥既然来了,为何不进去拜会一下道衍大师?”

沈瑄摇头,“佛门清净,非我踏足之地。”

孟清和不解。

“十二郎不用明白。”沈瑄单手覆上孟清和的腰侧,凑近了些,“伤口可还疼?”

孟清和吓了一跳,连忙回头,幸好山门已关,现在又没有香客,没人看见。

“不疼了。”忙一把握住沈瑄的手腕,用力拉开,没人也不能这么肆无忌惮,“指挥,咱们快些下山吧,眼瞅着就要下雨了。”

“的确。”

沈瑄点点头,在孟清和以为警报解除之际,突然一把将他抱了起来。

“指挥?”

“你身上有伤,脚程慢,这样快些。”

天空中闷雷声声,沈瑄迈开长腿,孟清和知道抗议没用,老实环住了他的脖子。抱就抱吧,能早点下山也好。

经验告诉孟十二郎,在侯二代面前,任何挣扎都是没用的。

山脚下,两人的亲卫正牵马等着。见沈瑄抱着孟清和下山,眉毛都没挑一下。

孟同知受伤的时日,一直被沈指挥抱来抱去,大家早习惯了。反正孟同知一副小身板,还没沈指挥的长枪重,和抱只羊羔也没多大区别。

沈指挥体恤下属,多好的上司。

亲卫递上马缰,沈瑄没要求孟清和与他同乘一骑,这让孟十二郎松了口气。

无论如何,自己好歹是从三品的武官。军汉们大大咧咧不在乎,朝中文官的弯弯肠子可不好对付。和沈瑄同乘一骑,被朝中哪个文官,尤其是是言官看到了,参上一本,肯定又是一场官司。

他们可不在乎是不是今上从北平带出的人马,况且,能逮住一两个燕王嫡系扎刀子正和人意。今上为安定人心,必定不会包庇。

自从建文自-焚,今上登基,被列入奸臣名单的文臣武将都是杀的杀砍的砍。哪怕自尽,家人也会被诛连。托关系走门路请人在朱棣面前说情也未难被赦免。

刽子手每次举刀,砍掉的脑袋都是以百为基数。

朝中许多人明白朱棣要以杀立威,部分人挟私报复,趁机诬告,还有小吏无赖侮辱犯官家眷,劫掠私财。

很快,燕王滥杀,燕军残暴,不恤百姓之声四起。

一股暗潮正在涌动,朱棣察觉到了,却没马上处置,他在等,等幕后的推手露出痕迹。

朱棣是一个出色的猎人,要么不杀,要么一刀毙命。

看不清形势,妄想浑水摸鱼给他找不自在,绝对是自寻死路。

正如沈瑄之前所言:一切,才刚刚开始。

一行人快马加鞭,却还是被大雨阻在了途中。

幸好路边有茶寮可供避雨,孟清和给的茶钱多,店家特意送来一个火盆,以免众人淋雨后着凉。

七月天,淋一场雨,对习惯在冰天雪地里和北元玩躲猫猫的军汉们不算什么。抹一把雨水,喝一碗热茶,身上的热气都能把衣服烤干。

难受的只有孟清和。

坐在火盆边,脸色仍是发白。沈瑄单手按在他的腕上,神色间带着担忧。

“指挥也会号脉?”孟清和鼻子发痒,打了个喷嚏,不由得苦笑一声,继续这样下去,他会不会变成个纸片人?不成,他还有大好的人生,还有远大理想,不能就这么纸片下去。回城就去看大夫,药再苦他也认了。

沈瑄没回答孟清和的话,半晌,移开手指,“回去后便告假吧。我在东城有座宅院,请赵大夫开些补身的药,好好休养些时日。无事不要出门,道衍大师那里,我去解释。”

“现在告假?”孟清和有些迟疑,“这样好吗?”

“无碍,有安陆侯等人在先,依例行事即可。”